王敖:九诗人
这是 敖学院 的第 45 篇 原创 文章。
十四年前的今天,耶鲁举办过一次伯林根诗歌奖获得者的朗诵会(Bollingen Poetry Prize),朗诵者都是诗歌读者熟悉的美国当代诗人。如今,罗伯特·克雷利、约翰·霍兰德、斯坦利·库尼兹、马克·斯特兰德都已去世,他们读诗的样子犹在眼前。
九 诗 人
王敖
Poetry makes nothing happen
——W.H.Auden
2002年9月19日,晚上七点半,我来到耶鲁大学中心教堂,但我来晚了。教堂门前聚集着人群,两位警察,一黑一白,告诉大家教堂里面座位不够了,还有半小时朗诵会才开始,大家将会被安排到旁边的一座楼里收看现场转播。我对黑人警察说,那里面一定有个座位等待着我,黑人警察说不先生,没有。几个美丽的人文中心的女生在门口负责接待,其中一个对我说不要担心啊,我说,那里面肯定有我的座位,她说是的,你再等一会儿。 七点五十多,一位工作人员出来说,全场还有五个空座位。
进教堂的大厅,远远地看见讲坛右边坐着九位诗人,都是二十世纪美国诗坛上响当当的人物。八位男性诗人都已经老了,他们的白发映衬着中年女诗人路意斯·格丽克的一身黑衣,她的美绝非世间凡品,正如他们的老年智慧。我坐下以后,发现左边坐着一个人,长得酷似罗伯特·洛厄尔,而且他也带着宽边的大眼镜。右边的女士很友善地和我交谈,她是医学教授,她的丈夫的舅舅不是别人,而是希腊大诗人塞弗里斯。
人文中心的负责人简短地开场,告诉大家诗人安东尼·海克特生病不能来,由女诗人格丽克代为朗诵一首作品。女诗人登场,黑色的柔和的斜开领口的上衣,黑色的长裤,中年的魅力之中仿佛还有少女的影子在摇晃着——她的气质,让我想起加州大学的奚密教授——她们都是那么清婉脱俗,仪态万方。格丽克的声音是完美的。我真希望能给她打个电话,单独听她说话。之后,高大的马克·斯特兰德上场,替另一位不能出席的诗人唐纳德·加斯特斯朗诵。 有听众故意提议,“介绍一下你自己吧!”,斯特兰德一笑,“刚才朗诵的诗人是格丽克。”
正式的朗诵开始了,阿什伯利登场,他行动略显迟缓,应是多年喝酒的结果。但他的朗诵并不迟缓,说真的,这些美国诗人成名已久,在朗诵方面水平都不错。阿什伯利说他下个月将出版新诗集,名字叫《传话游戏》(Chinese Whisper) ,他朗诵的是新书中的篇目。这些诗歌依然智巧,富于变化而且不避俚俗。一首诗说他从楼梯上摔下来,骨头变得透明。他有的句子是干净的画面,“没有船,只有树和船坞”,有的则意味深长,“自我保护的时候,多一些微妙吧。"
朗诵一结束,全场掌声雷动,直到罗伯特·克雷利上场。克雷利的诗歌,我大学时代就很喜欢,他六七十年代写的诗歌,以水平而论,可以让时下国内拼命标榜口语的当代诗人统统闭嘴。当然,他们也许并不熟悉克雷利。克雷利今夜的朗诵仍然是精简的口语短诗。他似乎非常伤感,诗歌的主题和他的语调都带着布鲁斯的味道,“我就要坐在这里,”他的节奏感很突出,“给人一根骨头,再给他们披萨饼”,“好时光哪里去了,我残酷地告诉你,我还记得,第一次见你,你坐着。”
格丽克再次出现,她的美丽,无缘见识的人可以去网络上搜索照片,而她的魅力在举手投足顾盼之间。她的声音完美,如春冰初溶,当她说"beautiful"的时候,我感觉眼前出现了夏夜星空下的成熟的葡萄,当她说"purple"的时候,我感觉那葡萄正在呼吸。她朗诵了组诗《十月》,“我的身体被救了吗,暴力改变了我,你不能动我的身体,它和以前不一样了,请告诉我,我还活着。” 当她朗诵道“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?”很多听众都以为是她在向听众提问而抬头,“死亡并不比生活伤害我更多”,她的声音那么沉静而且富于色彩,“我的朋友月亮,正在升起,她很美丽,可是,她什么时候不美丽呢?”
约翰·霍兰德上场,他是耶鲁英文系教授,当年曾经是奥登所提拔的青年诗人。他朗诵了一首关于Nothing和Something的诗,题目来自奥登的句子Poetry makes nothing happen,只是把“诗歌”也去掉了。这首诗中使用了两个希伯莱词汇,意味混乱,使本来就讲究音韵的霍兰德式的诗更加玄妙。 最后一句,“今后,一切都会不一样的。”让我猛然一惊, 让美国人有这种感觉的,近些年来只有911了。
斯坦利·库尼兹97岁了,老得很稚拙很可爱,样子像是穿着西装的老海龟。他讲了个故事,60年代的一天,他来耶鲁,住在旅馆里,写一首一礼拜都没写好的诗,电视上说,马丁·路德金遇刺身亡,他惊呆了,因为黑人运动领袖几周前还对他说争取人权的运动充满苦难。之后,他朗诵了他的代表作,The Testing Tree,那是关于青年时代理想,宗教信念,亲情, 对永恒生命渴望的杰作。
W.S.墨温白发童颜,声音有些沙哑,开头的话我没听清楚,后来才适应。他的诗歌——《致我的牙》,引起全场的笑声。大意是说,他老了,牙齿掉了很多,有一颗总是坚持在那里,而且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幸存者,可后来这颗牙究竟去哪里了?他又朗诵了一首去年9月十日写的《九月之光》。又朗诵了一手911之后写的诗,结尾的一句“无助的,请你们诉说。” 让我感到,拉登做的事情,严重挫伤了美国人的精神。
传奇般的加里·斯奈德,在今夜的男性诗人中,风度最好。气度仿佛一代大侠,野外生活,禅修和体力劳动让他具有超然出世之表。加州的河流山脉,少数民族的语言, 岩石露水的气息,鸟兽草木之名,精炼地成诗。他的幽默,给了老朋友金斯堡,“我遇见他,说金斯堡啊,你怎么老成这样了。”我想,可惜金斯堡死了。他的近作,谈论了巴米扬大佛,说它和世贸中心一样都化为尘土了。他的短诗,还是有它独特的浪漫, “啄木鸟知道各种艺术,它香而且软。"
金斯堡(左),斯耐德(右)
马克·斯特兰德的诗歌,我一直很喜欢,他的诗集几乎都看过。他幽默的玄想,一如既往。 讲述一把椅子的开始,讲述死神总是惦记着他。理查德·威尔博朗诵了近作,依然和911有关。然后他朗诵了一首关于爱人分离的诗歌, 献给他妻子的,他说他同情因为各种原因分别的情人们。
朗诵会结束。我去找阿什伯利聊天,一个女孩正在请他签名。于是我转身跟加里·斯奈德聊了起来。他问我的名字,又问我从哪里来,我说青岛,他说,“噢,山东青岛啊” , 他说的是汉语,发音很正。“我说的是国语,你说什么?” 我笑了,“哈哈,你会说中国话啊。" "只会说一些,你们把国语叫北京话对吗?”有人过来插话, 他说,“对不起,我正在和这位年轻人说话,请稍等。” 我告诉他我在耶鲁上学,他说我们以后可以多联系。我告诉他有机会我要去加州拜会他的朋友奚密教授,他说到时候别忘记跟他打招呼。我和斯奈德握手,告别,觉得他修行得很好。
多年前,我在北大图书馆看小波林编辑的美国当代诗歌选,今夜所见诗人都在册中,而且都有照片,他们都老了。 那时候是九七年,我上大学二年级。
我记下这些,以供将来回忆。
2002年9月19日夜
附记:
第二天我在校园里遇到了斯特兰德和墨温,他们正要去耶鲁的Beinecke善本图书馆看书。迎面看到斯特兰德,我说,“啊,你不是昨天朗诵的诗人吗?”他笑着说,“有一天在巴黎,也会有人认出你。”
马克 · 斯特兰德
下面是一首我2001年写的诗,用斯特兰德的句子做的题记。
睡魔
The top of my head opens.
——Mark Strand
1
当晚我
找到一面镜子
借助烛光
看到里面海螺形的夜空中
漂浮着石头和树枝
有人在用它们,搭教堂,有人从星星中爬出
说道,上帝是个旋转的肉食动物
2
深褐色的岩层中
停着几个国王,当有风
吹进来,他们会试图翻身并发笑
我的鼓风机,让他们兴奋
到散架,折断的手指上
戒指闪着光,有的是蓝色的。有两颗是眼睛——
——他们养的蛇,细心地缠着我
3
剪羊毛的时候
羊们叫得像老年人
和小姑娘,我没意识到它们是一支军队
并没有投降,当我放下礼帽随手割了
几个温暖的气管,我的心里面
也盛满血,分歧纠缠着分裂,影子
倒下之后,总是激起尘土
4
调焦之后,星象更加错乱
木星周围,飘荡着许多悬丝花园
我的房屋在山顶跳跃着,当我升起
一堆火,这回忆之火
被地心的力量,摇晃成一根荧光笔
我苍白的脸上,画着神经质的蝌蚪
和蚕蛹,有时候,应该退回井中,继续用深水折磨自己
5
有人在剥
我的衣服,这布满钉子的身体旁边
安放着渔船的残骸,水母们从口袋中滑出
就像溶化的手表,这时她背对我头朝下
仿佛一个女人制造的溶洞,我感到孤独
如果我能孤独得像一把琵琶
我可不可以把她变成我耳中的一片声浪
6
睡眠革命进行着
洗衣机里的脑袋们去壳之后
露出绿色的脉管,和骑着山地车的酒精分子
波斯的鹰在山中猎神
我和电影中的坏人一起滑翔着鞭打
少女的泡沫,她们的叫声,被消音器消磨到妙不可言
7
在糖果店我们拥有珠宝
在电视塔上我们获得飞升
海面上,鲸鱼上吊之后被月亮烤熟
阿曼达,永远是我的,生命之光,
在卷起的礁石上歌唱,雨水过后,
我的脚指白如树根,云中好像有个安静的恶魔
看着我伸出触角,弹奏着漫长的安魂曲,上帝啊,让我醒来
200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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